铺满月光的路
发布日期:2020-01-06 15:06:37 作者:闻桑 来源:
万籁俱寂的深夜,只有我踏着月光上路。
乡村的旷野归于平静,房屋的灯火也不再眨巴眼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干活太累了,都想在梦里看看那些享受“电灯电话”的“楼上楼下”住着哪路神仙,我就一个人从徒有四壁的斗室出发,孤零零地走在兴隆河堤上,手里拿着一封信,尽显旁若无人的恣意。
在离家向北约三里路的地方,有一个名叫黄场的小街,与我们耕种的田园阡陌紧密相连,那里的供销分店门前悬挂着一个绿色邮箱,正是我寄托希望的所在。当我把那封信郑重地投入进去,我分明看见了暗处生光的缪斯女神轻启樱唇,在朝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微笑致意,信件落箱的声音似要酿出香醇的美酒。
准确地说,我不是在投递一封信,而是在做一个梦:我的文学梦。
如同许多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作家一样,我的文学梦始自火热的改革开放生活的冲动。“林江之乱”结束后,社会生活的突变为文学创作提供了非常丰富的素材,“文化启蒙”思潮成为当时的主流。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等作品的推出,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成为中国文学进入新时期的滥觞。在社会生活中,文学期刊在全国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文学分担了对时代命运进行思考和构想的重任,文学创作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井喷黄金期,他们的成功无疑为我树立了人生的标杆。
1978年我在高考时与“老三届”遭遇,一败涂地回到一个名叫黄岭的小村务农,亲身经历了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体制下从摇摇欲坠到土地包产到户,从乡镇开办个人加工业再到农民工进城和国有企业招收农民工的变革过程,曾经震荡过中国大地的事情就在我的笔下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躬耕垄上之余,在一盏昏暗如豆的煤油灯下,经历并且承担起这些变化的人物在我的眼前闪现,他们是那样的血肉鲜明、真实感人。
一份份带着原始冲动的稿件,就这样一夜夜地踏着月光上路。夜雨连绵不便出行,月黑风高我也不会投稿,我总是等待着皓月当空的子夜或是繁星满天的三更出发。
这是一段几乎渺无人烟的寡路,只有兴隆河堤上成排成排的水杉列阵为我壮胆,天上或是一钩弯月或是一轮玉盘与我相伴,皎洁的月光透过树桠枝叶的缝隙筛落在地面上,俨然跃动的片片银箔。松软如毯的路旁夏季多是鸣唱的蛐蛐,偶尔还有土蛤蟆之类的小活物跳出来助兴。
踏着月光上路,这便是我乡村生活中最美妙最惬意最幸福的时光。
月华如水,如冰雪之色。我的肩头有一片月,我的脚下也有一片月,我的前方依然是一片月,我就在月光下做着我痴痴的梦。
在一条马路也没有的偏僻乡村,做所谓的文学梦就是不务正业,就是不合时宜的另类“败家仔”。我白天在太阳底下割麦插禾,没有时间写作,也不敢将自己的爱好示人,只有在夜半三更才可以“明目张胆”,贸然在月光下采取悄悄地行动。
异想天开是要付出代价的。家里穷得常常揭不开锅,做文学梦也没有温床。稿纸匮乏,我们就把别人扔掉的烟盒当成宝贝;买不起1分钱1个的信封,就用别人丢弃的水泥袋纸自己糊,或者在接到编辑部回函后将信封翻转过来反复使用;8分钱的邮资在我们看来比天还大,好在当时向大小报刊寄发稿件都不需要粘贴邮票,邮政工作者的无私付出,让我们的思想天高地阔。
应该承认,在我最初写作的那些稚嫩而粗糙的文本里,也存在着许许多多图解式的倾向。在某些应景之作中,乡土不再是真实的在土壤上生长树木禾苗的大地,农民的主体行为不是生龙活虎地表现出来,而是可以被随便加减的符号。
因此,我痴痴的文学梦,总是在早晨醒来时破灭,当然也有在踏着月光上路的夜晚。记得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冬夜,我怀揣希望再一次走向黄场小街的那个绿色邮箱,隐隐听见从200米开外的小街另一头传来姑娘们咿咿呀呀的歌声:“十朵鲜花围一蓬,其中一朵分外红。 今晚相陪十姊妹,明日一个凤配龙。一对凤凰前头飞,一双喜鹊紧相随,凤凰叫来花开果,喜鹊叫来果团圆,花果团圆万万年。”
我被这歌声给彻底击中了,伫立在邮箱前一时不知该如何行动。因为那歌声是从我最要好的女同学家中传出来的,我们同窗四载,她是属城镇户口,我是农家子弟,囿于“铁板一块”的城乡二元分割体制严重束缚着手脚而咫尺天涯。如今姑娘们围着她唱起了《陪十姊妹》,按照本地习俗,明天就是她出嫁的良辰吉日。高考梦断第5个年头,我最初的恋情就这样给生生地切断了。
闻歌生悲,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为她祝福,为己祈祷。
抬头望月,月亮依然傲视着我。我觉得此时的自己就是那蟾宫中的玉兔,近在嫦娥身边却得不到仙人的怜爱。
踏着月光上路。谁说月光无情,抹罢挂在腮边的泪水,又是它为我照亮了回乡的路。
村部的经销店是邮局认定的唯一投递点,这也是我经常有意光顾留连的地方,但由于个人爱好不敢示人的原因,我邮寄稿件从不在那里进行。在那里,我总会自觉不自觉地翘首企盼绿衣天使为自己送来好消息。但往往等来的却不是喜讯,而多半是一纸编辑部铅印的“退稿通知单”。当然,最多的还是泥牛入海。偶尔有一两篇稿件侥幸付梓,那份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印刷品便会成为我一天乃至几天的节日。
然而,我对文学的爱还是那样的偏执、专一,甚至狂热,我还是坚持等待绿衣天使的到来,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和风日丽。有时候他有什么特殊事情隔一两天不来,自己就真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总会变着法子缠着他们打听。
时间久了,我才弄清楚,由于我们黄岭村地处偏远,脚踏三地,我投稿和收信分属两个单位。我几乎每晚都要抵达的黄场小街的那个邮箱属于王场邮电支局管辖,负责每天取走信件的邮递员是谁我从未谋面;而早晨给我传递消息的那个乡邮员则属于周矶农场邮电所,他和我一个姓,瘦瘦的个子,长着一副鹰钩鼻,好像叫李什么英,有人背后很不礼貌叫他“猫头鹰”,而在看来,他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他那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就是我人生中最动人的歌谣,扮靓了我最宝贵的青春年华。
每每看到邮递员的身影,我的心便生出无比的亲切和无限的感慨。假如自己的权利选择职业,我的首选必定是做一名邮递员,不仅仅因为他们有一身让人平静安宁的绿色制服,不仅仅因为他们有一辆配发的那个时代非常稀罕的自行车。有时候和他们短暂邂逅,交谈几句都觉得幸福莫名。有时候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痴痴地想,若是自己能当上一个邮递员该有多好,可以第一个收到自己眼巴巴盼望的邮件,不愁望穿秋水而不可得。如是碰到心仪已久而无钱购买的文学杂志,可以把自行车踏着飞转省点时间回去连夜看完,次日再给订户投递。总而言之,当上一个邮递员是那么的美妙,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职业啦。套用今天的时髦话来说,我对他们就是羡慕嫉妒恨哪!
也许经历了太多的失望,上苍给予了我些许慰藉。在漫长的等待中,我等到了我的新闻第一篇绽放在人民日报的枝头;在长久的企盼中,我盼到了我的短篇小说夺得了《人民文学》第二届全国文学社团“风流杯”等众多奖项;在绝地的祈求中,我求到了长江之南鸿雁衔来的一封圣洁情书……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有绿衣天使作为媒介,在文坛崭露头角的我亟待寻找答案,孤苦彷徨中想到了中国政治文化的中心。1988年隆冬,《中国青年报》等多家首都媒体以“一位农村青年的自述”为副题,原汁原味地刊载了我的《获奖使我更苦恼》。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篇不起眼的小文章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反响。省委领导同志当即批示,要求有关部门将我“作为宣传文化战线特殊人才给予考虑”。次年3月,我作为特例参加了干部招聘考试,10月下旬,我被破格录用为国家干部。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踏着月光上路的我终于等到了春暖花开。
我在这条铺满月光的路上走了将近11个年头。
等待绿衣天使的日子是一首歌,更是一片月。从那时结缘直至今天,我与邮政的情缘已经长达35个春秋,并仍将持久延续。
从投稿不用邮票剪上三角形开始,到后来投稿信封右上角写上“邮资总付”即可,再到现在发稿步入电子邮件时代,我对“邮政绿”依然一往情深。及至进入报界20年,随后成为一家纸媒负责人,我总是十年如一日,始终支持自己的报纸与邮政合作做好发行工作。并不时“利用”手中的那头资源,不惜版面地讴歌我们的绿衣天使。
无数成功的事实证明,我和我所在团队的选择是正确的。情系万家,信达天下。服务国计民生的邮政,在新的历史时期仍然是我们生活中的“必需品”。
只是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不再需要我踏着月光上路了。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依然会情不自禁地走向那个曾经非常熟悉的绿色邮箱。可惜物是人非,黄场小街的那个绿色邮箱已经不再,只有明月在天。月华如水,还如冰雪之色。我的肩头有一片月,我的脚下也有一片月,我的前方依然是一片月,我还在月光下仍然做着我痴痴的梦。